陈年秋

我去你留 两个秋

【邪簇】诚祈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  


  


01


我站起身,眩晕感还没消失。四周都是浓重的白雾,再向前走过百里,便有猎猎狂风,吹散眼前的雾,那个木质的房子才出现在眼前。

我又向其他方向逛过几圈,盘旋在眼前的始终是这间屋子。

屋前歪歪斜斜立着面鸦青色、颜色已然褪去大半的旗,在狂风的席卷下颤抖着,依稀可辨几个大字——山雨来。


我叹气,别无选择的走进去。


前台坐着个月牙眼、约摸八九岁的男孩,弯着眼朝我笑笑,递来一只碗。

“喝点水,歇歇脚。”


我没喝,推开碗问他:“这是哪?”


男孩没回答,从墨色的壶里斟出一碗,一声不响饮尽。开口还是那句话:“路上辛苦了,喝碗梅汤歇歇。”


我盯着他的脸,他依然笑着,但有点心不在焉。对峙几秒,我捧起碗,喝光后给他展示,他才低下头,从桌后取出一张纸,转着一只钢笔,脸上笑容懒懒:“入住本店需要登记,你叫什么名字?”


“我没说要住这。”


“那你还能去哪?”他反问我。


我张张嘴,两人又陷入一种无谓的对峙。

 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妥协道:“我叫黎簇,黎明的黎,锦簇的簇。”


笔尖顿了顿,男孩抬头,面无表情的盯着我,转头朝里屋喊:“老板,来客了。”





02


里面的人应声出来,我盯着他的脸,视线划过他颈上的疤,伤疤处突出来,随着经脉的跳动起伏着。


男孩把座让给那个男人,在一旁立着。

男人坐下,吩咐道:“幽鴳,去给客人沏杯茶。”


幽鴳看我一眼:“他已经喝过汤了…”




“没事,再上碗茶。”男人的视线仅在我脸上悄无声息的停住一瞬,就落回纸上,一字一顿的念:“黎、簇?”

“我叫吴邪,是这家客栈的老板。”他抬眼笑笑:“你认识我吗?”


“不认识。”我低头,感觉他的视线从我头上划过:“看着面善。”


他搁下笔,把表格推过来“看看,有错吗?”


信息准确无误。清瘦的字体,我有点失神。“你认识我?”



吴邪避而不答:“欢迎光临山雨来,住期为七日,七日后幽鴳会带你离开。”


“去哪?”


“这不是我能决定的。”他抽出一张房卡递给我:“房号305,缺什么和幽鴳讲。”


幽鴳上来两杯茶,相对放着,听到这话笑着朝我点点头,算是回应。

我推开没喝,拿起包站起来,看着吴邪。他不太显老,头顶没什么白发。他像没察觉一样,靠在椅子上,慢悠悠的嘬一口茶,眼神停在我那杯茶上——考究的白瓷杯中盛着一汪碧绿,徐徐的飘出一阵雾气。


“吴老板,有空我们能聊聊吗?”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一直在逃避有关我的话题,压着心底的烦躁问。


他抬起眼皮乐:“为什么?”


“看着投缘。”我直视他的眼睛:“可以吗?”


“当然,随时奉陪。”





03


幽鴳把我带到房门口就离开了。

打开房门,很简单的陈设,收拾的也还算干净,只是没有阳光透进来,整个屋子显得昏暗,有点压抑。


我转了一圈,发现这个房间原来是有窗子的,而且是落地窗,窗外没有太阳,只有一片浓厚的雾。打开灯,眼神划过墙角的某处,我挑眉,那里有一点暗红,米粒大小,已经干涸。


脑袋里有点乱,我掏出背包里的手机,连上充电宝。手机屏幕闪动着,我却忘了要打给谁,盯着那片亮光愣了半天,随手翻出一个叫【苏万】的号码拨通。通话界面上出现一个翻着白眼的青年,只觉得有点面熟,我笑笑,把听筒放在耳边。



电话接通了,那边响起一阵杂音。


我挂掉,趴在床上愣着。没一会就睡过去。




04


在醒来时已经傍晚,窗外的白雾被黑夜取代,我盯着看了一会儿,才发现那只是黑色的雾,缓慢的流动着。


头晕的感觉已经消失,我看了眼时间,可屏幕上的数字仍然是我中午打电话的时候,没有变动。


我走下楼,吴邪坐在前台的椅子上,捧着一本书,眼前仍然放一杯热茶。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了我一眼,视线又落回书上。


我在他对面坐下:“有晚饭吗?”


吴邪头也不抬,把桌上仅有的一杯茶推给我:“你很饿吗?”


“…没”我其实没什么饥饿感,硬着头皮回答:“就是,到饭点了。”


吴邪盯着我,正常人收到这种眼神就应该滚蛋了,我绞尽脑汁想说点什么,但是没什么措辞,干脆冷着脸和我吴邪大眼瞪小眼。他两侧放着盏提灯,亮橙色的灯光在他眼睛里泛起涟漪。


终于,我看到了他妥协的神情。





05


吴邪站在灶台边,握着筷子搅动面条。

我靠着沙发垫看他的侧脸,鼻尖被热腾腾的烟气蒙住,泛起一层薄汗。趁着灯光,我几乎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,眼尾处留着一道浅淡的疤。他穿着藏蓝色的高领毛衣,挺居家的样子。




我眼前有点朦胧,想起幼时也有个男人系着围裙给我做饭,满脸笑:“小鸭梨,快点收拾收拾,吃完早饭爸爸送你去学校。”




吴邪把煮好的面放在我面前,敲了敲桌子,我才回神。臊子面,缀着豌豆、腊肉和玉米粒,很活泼的颜色。


尝一口,家常的味道。




我把空碗洗干净,转头就看见吴邪站在窗边,手里拎着那盏提灯,望向窗外发呆,我并不认为隔着浓雾能看见什么好景致,犹豫一下坐回沙发,盯着他的背影好久。




屋里的饭香散去,却有一阵淡淡的梨木气,如同整片盛开的梨花林。

飘飘渺渺的心醉。


这是吴邪的房间,陈设多而不杂乱。


桌子是老式的,斑驳的绿漆,前面有两个抽屉。我走过去,桌上摆着一个孤零零的香炉。厚重的香灰里插着几炷长长短短的残香,显得很虔诚,炉前却没供什么神像。


左边的抽屉半敞着,露出的部分整整齐齐摆着几条烟。我拉开右边的抽屉,其中只有一本斑驳的相册。


我朝着吴邪的背影喊了一声,指着相册:“我能看看吗?”


“啊。”


“不行算了。”


“你看吧。”吴邪别过头,轻轻叹了口气。



我翻开相簿,快速浏览。大多是些合照,吴邪在不同的照片中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,我有点闷,翻到下一页。



在两页的中间,夹着一张照片。


它的特别之处不仅在没有被放进相薄里,只是夹在中间,边角都打着卷儿,背面也黑糊糊的沾着不少泥灰,就像一段不被承认的野史,而且别的照片上大都是些人像,只有这张,记录下的是一片风景。


说是风景也过于抬举,那只是一片荒漠,唯一不同的是那洁白如雪的沙色。

乍看下就是一片雪原,广袤无垠。


我颤抖着,抓住那张照片,死命盯着。呼吸跟着急促起来,手心出了不少汗。





“怎么了。”

吴邪的声音。

“你好像有点呼吸困难?”




鞋底剐蹭地板的声音。我清楚的认识到吴邪在向我走来,我把照片胡乱塞回去,合上相簿放回抽屉,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。

脚步声在我身侧停下,吴邪把提灯放在桌上,弯下腰拍拍我的肩膀,拍完后也没有收手,而是趁着我的肩膀俯下身,想要平视我的眼睛。


我侧过头,藏起通红的双眼。

我听到他平静的呼吸。



“你真不记得我?”他问。



“不记得。”我说:“一点印象也没有。”






06


我回去闷头睡到天亮,窗外的雾已经白了。直到幽鴳来敲门我才醒。我打开门,男孩手里提着盏灯,幽幽的泛着光,似乎周围没什么风能干扰他的燃烧。

定睛一看,才发现和吴邪昨晚拿的是同一种,泛着铜器的色彩。



我挑眉:“什么意思。”


“老板说,初次见面,这是见面礼。”


“我不需要。”


幽鴳没说别的话,递到我手上就往外走。我盯着那扇关上的门,愣了会儿神。



幽鴳还送来了洗漱用品和几套干净衣服,我洗完澡,挑了件灰色的卫衣穿上,准备去问问有没有可以计时的钟表。




打开门,幽鴳仍直直立在门口,笑眯眯的歪着头看我。


我浑身一悚,语气有点冲:“你怎么还在这?”


幽鴳仍笑着:“老板说,你需要吃早饭。”

说完他就转过身向楼下走,一级一级台阶向下蹦着,清脆的脚步声在冗长的、不见尽头的走廊里溅起回音。

我犹豫一下,还是跟上去,心里琢磨着什么叫“需要”。


早餐很丰盛,培根泛着一层清亮的油光,显得丰腴多姿。

我把盘子推过去,盯着幽鴳的表情:“你不需要吃点?”


他眨眨眼睛,笑嘻嘻:“我不饿。”


我环视一圈,没有吴邪的影子,就问:“你们老板呢?”


“老板说他要调查点事。”


“什么时候回来?”


“老板说归期未定。”幽鴳答。


吃完饭,幽鴳递来一杯茶,坐在我斜对面翻一本小人书。

我骗他:“我不喝。”

“这是老板茶园的茶,说想让你尝尝。”


我觉得好笑:“为什么什么事都要加‘老板’俩字?”


“因为老板说,他的话,你会听。”


我挑眉,咽下一杯茶。


我喝完后他又给我倒一杯,仍旧坐回我斜对面。我想起钟表的事情,便开口问他。


幽鴳的眼神越过小人书,惊异的瞄我一眼,然后站起来走到屋子里,翻找了半天才捧出一块怀表,递给我。


我掀开怀表的盖子,里面的指针飞速运转着——的确是飞速,甚至在表盘上留下残影,像失控的指南针。幽鴳好像没看见,背过身继续看他的小人书。




07


吃完午饭我就回了屋子,捧着一本书慢慢读,我原先并不爱读书,这是我感觉出来的,一看见字儿就晕乎。现在无事可做,脑袋里又乱的很,反而能将书的内容翻个大概,读故事似的,图个乐。


再抬头已经‘黑夜’。窗外的黑雾黏腻流动,化不开,理不清,斩不断。

我有些发愣,抬手去开灯,按了几下灯没亮,只得到几声“咔嗒”的回应。

屋内暗着、暗着。是一个很适合发呆的氛围,从幽鴳那讨来的怀表被我随手甩在桌子上,发疯似的跑,我叹气,打算出门问问到底怎么回事。

谁知门也打不开,我重新坐回床上,吴邪送来的那盏提灯放在桌角,发出幽幽的光。


像野外的篝火,我这样想。



我思考一番,举起提灯走到窗边,学着吴邪的样子站着——

窗外的浓雾逐渐褪去,留下的是淡淡的月光,是半死不活的弦月。月光照耀下,一片洁白的,望不见边的沙漠影影绰绰。

我呼吸一滞,沙漠中央燃着一堆篝火,把室内映的透亮。映照出灵动的光辉,使房间里的每一件物什都闪着奇异的色彩。

篝火边坐着一个人,他转过脸,笑着朝我招了招手,嘴唇动着。

我发愣了,模模糊糊想起初中时,那个穿围裙给我做早饭、送我上学的男人,醉醺醺的把我踹进储物间,恶狠狠关上门。后腰撞上什么尖锐的工具,流出黏腻的湿乎乎的血液,我蜷着身体,在黑暗里尖叫,企图掩过男人在客厅里的叫骂声。


我回过神,耳膜生疼。

吴邪的嘴唇还在动,我看出他又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,他说:【别害怕。】



07


幽鴳站在楼梯口,笑眯眯的等我吃早饭。

他这几天都是一样的装扮,条纹衬衫,锁骨边的那颗扣子总是敞开着。唯一不同就是今日头条手腕上系着条银链子,熠熠的闪着光。


“先生不好意思,客栈昨天停电,希望没有给您造成不便。”幽鴳弯下腰,做了个绅士礼。



我随口应一声,虽然根本不相信这种鬼地方会有什么狗屁电路。看着空荡荡的大厅,连窗户都没有,压抑的小环境里只有一盏微弱的灯。


下午的时候,客栈来了位客人。

“咚咚”的叩门声。幽鴳双手绞着,给我使眼色,看得出来他很紧张。


门被推开。

那人穿着黑色连帽衫,额前的碎发挡住眼睛。视线划过我的脸颊,这是一种更甚于吴邪的审视,也许只有短短半秒时间,他就垂下脸:“吴邪呢?”

我迅速意识到这个人绝不是我能招惹的角色。



云白色的浓雾大概沾染了半分夕阳余晖的姿色,带着点金粉,在那人身后盘旋。


后来我无数次回忆这一幕,都觉得他超脱尘世,带一点刻薄的、无法洗净的宿命的意味。

他就是神明。



我回神,被惊出一身薄汗,后知后觉的收起二郎腿,站起来,双手撑着桌角,向前倾身。回头,幽鴳靠在藤椅上,似乎是睡着了。



“你是谁?”



他摘下兜帽,露出一张年轻的脸:“我找吴邪。”他抬头,我对上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。我双腿战栗着,这张脸我曾在吴邪那本相册里见过,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,是因为在那些为数不多的合照中,他没有丝毫的变化。


他仍然那么站着,背挺得笔直。

像风中的一缕风,始于空寂,却看不见归途。


我在他的耐心消耗殆尽之前,我告诉他吴邪出去办事,至今未归,并替他做了入住登记,好让他在这等待。


我知道了他的名字——张起灵。





08


吴邪是深夜回来的。


手里提着灯,隔着夜雾和我对望一眼。


我窝在他房间的沙发里,炉上温着一壶茶,热腾腾着冒气,让人昏昏欲睡。幽鴳这两天没出现,我就总往吴邪的屋里钻。


“这几天去哪了?”


“和一臭棋篓子下棋去了,随便打听点事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咱俩的渊源。”吴邪仰躺在椅子上,懒懒的:“劳驾,给我倒杯茶。”

他看着我笑笑:“这几天从别处听了些趣事,想讲给你听。”



我给他倒茶。他嘬一口,突然抬起脸,把剩下的茶水照我手上泼,待我抽手的时候已经来不及,想象中的痛感没有袭来,连一片烫伤的红色也没留下。


我难以置信,盯着吴邪。


“在你讲故事之前,先给我解释一下。”


“我要说的也是这个。”他又自己倒茶:“你应该意识到这里不对劲。”


我没点头:“这是哪?”


“这是一个收纳站。”吴邪皱着眉头,似乎在想一个不那么残忍的说法,但很明显失败了:“一个……灵魂或者意识的收纳站。”


“我死了?”我问。


“对。”吴邪笑着:“我这次去就是为了调查你为什么会死掉。”

他要讲故事了,我告诉自己。


“我生前是个黑帮,把你父亲埋到沙漠里。”他仍然笑着:“结果后来我在同一个地方失踪了——你大概想率先找到我,杀掉我,结果没想到把自己的命也搭进来了。我还挺高兴的,死的时候还有个人陪葬。”


他停住话头,看着我。


我对他的话满是质疑:“虽然我不知道你们给我灌了什么东西,让我什么也不记得了。但是凭我几天前的记忆来看……”我从怀里掏出日记本,在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开始消退后,就开始记日记,想到什么记什么。“……我的父亲是一个酗酒,骂人,还家暴的人,虽然如此,他也没有什么能招惹到黑帮的地方……”


“其次,你为什么要去一个沙漠那么多次,我又为什么一定要深入一个危机四伏,甚至连你都死掉的沙漠里去寻仇,我大可以等在沙漠出口……杀掉你。”


“最后,我们第一次在这见面的时候,你就说认识我,那我们的渊源又何必向他人打听?”


“所以你特意编一段傻子都知道是假话的假话来骗我,目的是什么?”我讲的口干舌燥,抿了一口茶。


“我只是想送你早早投胎而已。”吴邪不再看我:“毕竟留一个仇家在身边总是不明智的选择,你要是不信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


我心里有点压着火,冲上去扼住吴邪的脖子,他脸色有点苍白,抬眼看着我。我几乎紧张的呼吸,因为刚来这里是,隔着吧台的桌子我就意识到这个人绝不是我能惹得起的,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任由我压在身下。


我开口,带了哭腔:“吴老板,我都死了,就告诉我吧。”



门口响了敲门声,我几乎惊起。松手时感受到吴邪颈上凸起的疤。


张起灵站在门口,连一个眼神也没给我,淡淡的叫了声吴邪。


我落荒而逃。





09


我仰躺在床上,头顶的灯忽闪忽闪。

至少不能死的不明不白,我这样想着,眼神又扫过墙角的那滴血迹。我从背包里抽出一把刀,应该是生前带在身边的物件。咬咬牙向手腕一刀,伤口裂开,却没有血夜流出,仅仅几秒的时间就愈合如初。


为什么?


为什么没有血?


这里的血是哪里来的?


我把尖刀甩出去,刀柄撞上玻璃,留下一道裂痕。


就在那一瞬间,窗外的茫茫大漠消失不见,取而代之的是浓稠的黑雾,在最后一刻,我又看了一眼天空中银锻的月亮。


满月。


远远处,有一队人马在缓慢行走着,他们似乎被一条绳子连成一个整体。




黑雾疯了似的从缝隙进来,钻进我的身体。




身上所有的伤疤同时裂开,鲜血汩汩。





10


洗完澡,我光着上身出去,窗帘被拉着,我分不清白天或黑夜。吴邪坐在藤椅上,带着浓重的酒气,看着我吹了个口哨:“身材不错。”


“谢谢。”我没看他,套上衣服:“有何贵干?”


“带你出去走走。”


我挑眉:“客人送走了?”


“是。”吴邪捧着酒壶,仰头猛灌:“他本来也不属于这里。”


他不想多说,我也不多问,换了个话题:“去哪?”





推开门,我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惊。


梨花,满山的梨花,开成苍茫的一片。


我才晓得吴邪房中的梨木香本就不是什么香丸香薰,而是这一树又一树的雪白。远远望去,犹如苍山落雪。


我们坐在梨树下,吴邪有点兴奋,脸色涨红,直直看着我:“这些都是我死后种的,这树长得飞快,早上播种下午就能开花。”他顿了顿:“你大概发现了,这里的时间非常快。”


我盯着他看了一会儿,判断他确实醉了:“明天我就该走了。”


吴邪愣住一会儿:“算算时间,也差不多了。”他从怀里又掏出一罐酒,递给我:“过几天再走吧,我再给你做几顿饭。”


“你这话失了准。”我盯着他的脸:“昨晚还说巴不得早点送我上黄泉。”我仰头喝了口酒,避开他的表情,带点酸涩的青梅酒:“现在算什么,是想让我临走前吃几顿好的,想补偿补偿我?”



他无言。

可我总觉得他的眼神在说:【不是这样的。】

那是什么样的呢?




吴邪叹了口气:“我记得你背上有不少疤,给你去去,也算走个干净。”


我没说话。

他从包里掏出一支毛笔。


我突然笑了,他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他。


毛笔蘸着喝了一半的青梅酒,慢慢的在我背上游走,我趴在他身上,耳朵贴着他的前胸,几乎能听见他柔和的心跳。脑海渐渐翻涌起来,记忆渐渐模糊,我在心里努力回忆吴邪的脸,却越来越隐约。


我睁开眼看看他,却被遍野的梨花迷住视线。


“吴邪。”

我叫他。


他没搭话,仍然提笔勾勒着我背上的印记。



“吴邪,我不想忘记你。”

好的坏的都不想忘记。



我推开他的手,站起身,他脸上有了惊讶的表情,我接着说:“我下辈子还要找你报仇呢。”


他没动,只是看着我,但我总觉得他在说:【忘了我吧。】



在所有记忆支离破碎前,我还会记得什么。




11


我们回去时,消失几天的幽鴳终于出现,依然是浅淡的微笑,条纹衬衫和银链子。

那链子越来越长,几乎缠住他半个小臂那双眼睛死死盯住我,我有点莫名其妙,直到他的视线被吴邪的脊背隔开,我才有了喘息之机。


吴邪声音有些哑,带着怒气:“幽鴳,别坏了规矩。”


“老板,我在按规矩办事。”


我懒得加入他们二人的争论,回到房里躺在床上,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摸后背的疤痕,原本凸起的地方已经光滑细腻,我皱着眉叹了口气,站起来走到窗边,拉开窗帘,玻璃原先破裂的地方又开始源源不断的往进涌动雾气。


撕心裂肺的痛。


直到吴邪的脸在脑海里越发清晰,我才费力的拉上窗帘,从地上爬起来,软着腿收拾干净地下的血迹,进到浴室冲澡。


在雾气弥漫中,我轻轻念:“吴邪。”






12


等我再次下楼,大厅却空无一人,窗外的浓雾黑着脸,似乎在宣布一场巨变。


桌上留着一张字条,带着锋芒的瘦金体。

【有事出门,勿寻勿念。】


在衡量过后,我拎着提灯打开门,黑雾在灯火前盘旋着。至少我的直觉告诉我,绝不能在这里傻等。

就像会失去什么重要的,再也无法挽回的东西。



我就这样毫无目的的在虚空中行走,甚至连一条像样的路也没有,远处有一团灯火,我却怎么也追不上。手里的提灯越来越微弱,黑雾开始侵蚀我的躯体,暗红色的血液渗出来,染红了我的衣料。


好疼,魂飞魄散不过如此。


在我闭眼前最后一刻,我想:【就当嫁过你了,吴邪。】





13


再次睁眼,我看到了一个穿着华而不俗的年轻人,一身月白色的袍子恰到好处的清朗。


见我醒了,淡淡笑了一下。

“我叫紊慕。”


我张张嘴,却被他挥手打断了,他笑笑:“我认识你,也知道你想问什么,先不急,我慢慢告诉你。”


我点点头,和他争执这一分钟两分钟很不明智。

紊慕从玉壶里倒出些酒,却没有递给我,自己一饮而尽,开口却先问了我一个问题:“你知道你死掉了吗?”

我点点头,他思考着,又问了第二个问题:“你知道你魂魄不全吗?”

我愣着,他笑了:“看来吴邪没告诉你。”


“你们俩也是够疯。”紊慕看我一脸冷漠,解释说:“魂魄不全的人,永远没办法转世投胎,吴邪先前来阎罗殿,说要替你祭魂。”


我露出困惑的神情,他很有耐心,解释说:“祭祀都得要点贡品,需要用血祭。”

我皱着眉头,回想起吴邪窝在沙发里苍白的脸。


“因为一个鬼魂不能留在客栈太久,再加之吴邪自己本来就是个鬼,幽鴳看他也不顺眼,老想着骑到吴邪头上当他的主子,奈何吴邪愿意陪着阎王老儿下棋,阎王就破例让他做个鬼差,幽鴳斗不过吴邪,早想送你走了。吴邪今日是待你去阎罗殿,为此还托他的朋友张起灵,月圆时穿越阴阳交界多来照看照看你。他想让你代替他坐在客栈老板的位置,总比魂飞魄散好。”


“张起灵没死?”我长吁一口气,心里放松下来,我在心里是希望他活着的。


紊慕笑了笑:“生死簿上本就没他姓名。”



“吴邪会怎么样?”我问出一直关心的那句话。


“魂飞魄散。”




“我会让你们见面,在此之前我还有个问题……”紊慕打断我的思绪,看着我颤抖的手挑眉:“你想起来多少了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你的记忆。”


我讶异于他知道这么多,对他的敬意更甚。

他似乎看出我眼神的变化,摆摆手笑着又喝一杯酒:“别那么看我,我不是什么神仙。你住的房间里有一点血迹,那是我留下的,换句话说,我只是用了和你一样的办法的鬼罢了。”



他看着我,又问了一遍刚刚的问题。

我没有犹豫,把我想起来的所有都告诉他。





14


吴邪找到我的时候我其实并不惊讶,道上早有传言说他要重返古潼京。

一方面知道古潼京情况的人少之又少,其次愿意为吴邪趟这趟浑水的人恐怕就我一个。这几年我一直身处九门之中,其实我不太喜欢“黎七爷”这个名号,可我也很清楚,一旦脱离这个名字,九门那帮残余的老狐狸就会出来阻止我,他们现在不拦我一队一队往古潼京送人,目的就是我一旦得手,他们也会打着“九门集体利益为重”的旗号从我这分一杯羹。但很可惜,我明显没达到他们的预期,除了往古潼京塞亡命之徒外,什么也没带回来。


他坐在我对面,手上夹着半根烟,笑着:“黎小爷,考虑好了吗,你带我走一趟古潼京,我把黑龙江那边的盘口送你。”


我恶狠狠的叫他灭烟,省的熏死我养的吊兰。

“不去。”我拒绝。


吴邪倒是不着急,依然挂着运筹帷幄的笑,摆出一副我不答应就会抄了我盘口的架势,极具挑衅意味的吐出一个烟圈:“你想要什么,你提。”


“我就想知道”,我一字一顿:“你的目的是什么。”



吴邪没回答,但我还是带他去了,他知道我从来不会拒绝他。


他进入古潼京那个石屋的时候,我没跟进去,坐在门口抽烟。这是我们一早商量好的,我只用当好向导,把他送到这里。

那个石屋,是黎一鸣失踪的、不能成像的房间,我派出的人马基本都在这失踪了。


抽完一根烟,我拍拍旁边那个跟了我几年的弟兄:“你守好这里,我去护着吴老板。”


他嘴巴动了动,似乎想开口劝我不要去。

但我摆摆手:“要是我没回来,就带兄弟们回去,把盘口交给苏老板和杨老板吧。”


我吐出一口气,把烟头埋进沙中,踏向那个石头房。




我还想起来更多,想起吴邪手腕上的疤,想起沙海,想起我们无数次的对立。





14


紊慕听完点点头,信手在空中画了个圈。




我看到了吴邪的脸,他站在高台下,脸半明半暗。



高台上那人似乎就是阎王爷,正审着一旁的一个男子,声音尖厉。

审完。那男子哆哆嗦嗦跪着,不敢动。


“吴邪。”高台上那人低吟一句,将两个字拖出长音,有点戏剧性。


转而又恢复了他之前的嗓音。


——“吴邪,本是阴德亏损永入不得轮回之道……”

跪地的人纷纷侧目而视,吴邪也不甚介意,一手插兜,歪着脸听。

阎王顿住,挥挥手,让鬼差将其他闲杂带下去,那几人喊着“冤枉”被带下去,空气中迅速归于寂静。


阎王看过来叹了口气,声音也不再尖厉:“吴邪啊……”


“你说说你——来——不喝孟婆汤,威胁我要给你亲朋好友托梦刨我祖坟,我没怨过你;故意用鬼火点了你二叔的一片茶庄,我没怨过你;把我这黄泉路上的彼岸花换成整山的梨树,我没怨过你;背地里污蔑叫我臭棋篓子,我没怨过你……”



紧接着他的声音严肃起来:“——你说说——给你安了个鬼差的身份——你本就是盗墓的营生,阴德亏损,还偏偏藏了个阴德亏损的人,留他这么多天,还私自与活人会面,这是不符合规定的。”



吴邪动了动,从怀里掏出烟,手腕处新鲜的刀口裂开,在他袖口处留下斑斑点点的血迹,那是血祭的疤:“我早说过的,他是我朋友。”


我愣着,听见他淡然的语气:“我想护着他。”


“黎簇并非阴德亏损,他入这行大部分原因在我,那是不是他的罪责我该担一半?”


吴邪说完这句点了根烟,阎王瞪了他一眼,扔过来一颗盘的圆润的头骨:“烟灰别掉地上了。”


“若说黎簇阴德亏损,那可太冤枉人了,这小子……”他指指我:“他可日日烧香拜佛,虔诚的不得了。”


“如此,早就功德圆满。”

我想起他桌上的那个香炉,心头一颤。


阎王呵呵大笑,似乎抓到把柄:“黎簇那香炉根本不是求个功德无量,他每一次叩拜都是求你平安。”


吴邪似乎愣住了不再说话,停了一会,他才笑起来,眼眶通红,有点疯狂的样子:“无论如何,我就代他受了地府的刑,再大的罪,我替他顶。”






15


我心口一阵绞痛,看向紊慕:“仙官可有办法救他。”


“自然,这好办,待我去陪那阎王老儿下几盘棋,劝劝他就是了。”


“多谢仙官。”我朝他致谢。



紊慕摆摆手:“你可不知道阎王爷棋下的有多烂,下不过你还闹脾气。”他看我笑笑:“当然,我要向你讨些东西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你的心头血。”


“我给!”


他挑眉:“你再想想,心头血赠与我,你就魂飞魄散了。”


我点点头,看着他把尖刀刺入我的胸膛。


在最后一刻,我听到紊慕清朗的声音。


【我改主意了,心头血我不要了,就取走你日记本上那朵梨花吧。】





16


我睁开眼,疼痛感侵蚀着我的神经,黑毛蛇在我身边爬动着,留下刺耳的“嘶嘶”声。


背后靠着什么东西,我转头看去。

吴邪的侧脸染着一层光晕,他闭着眼,看来我们当时是背靠背倒下的,我心里泛起一阵凉意。


他死了吗?


吴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睁开眼笑着打量我:“靠够了就起来搀我一把,腿断了。”


“骗子。”我骂他一句,搀着他向洞口走。


吴邪趴在我耳边,气息有点紊乱,他在流血。“在你来之前,我找到……”他猛喘一口气:“我找到黎一鸣的尸体了。”


他叫我停下,让我看那成堆的尸体,我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,都是我的手下。在那些尸体中央,有一具白骨,身前挂着铜制的工牌。


【黎一鸣】


我愣了一下,没有再犹豫,一步不停的离开那个石屋。



落日躲在洞口,金光小心翼翼的向内探着。手下站成一排,肃穆无比。我抬起头,太阳还没有下去,月亮却探出头,怯怯挂在天空一角,日月同辉

原来沙海的落日从来如此美丽。




17



我向日月祈愿,满腹虔诚。

从此,只求朝暮共往,行至天光。







END.


【越调】凭栏人

淡月梨花曲槛傍,清露苍苔罗袜凉。

恨他愁断肠,为他烧夜香。




幽鴳


《山海经·北山经》:“﹝边春之山﹞有兽焉,其状如禺而文身,善笑,见人则卧,名曰幽鴳,其鸣自呼。”

译文

山中有一种野兽,形状像猿猴而身上满是花纹,喜欢嘻笑,一看见人就假装睡着,名称是幽鴳,它叫的声音便是自身名称的读音。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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